四十多年前,紅衛兵退出中國“文革”舞臺,都市中學生絕大部分都被動員上山下鄉,去窮鄉僻壤摸爬滾打,接觸土地、農民、社會底層傳統。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想到的是,三十多年後因緣再續,我避開都市的諸多應酬和會議,與妻子回到當年務農之地,蓋了一個房子,在那裏種菜植樹,抗旱排澇,晴耕雨讀,一晃又是十五個年頭。
準確地說,是十五個半年——因每年秋收後我們都返城越冬,處理若干家務和業務,也讓自己能保持左看城右看鄉的不同視角。
與都市不同,鄉村景觀要恆定得多,其山脊綫和溪流聲越過千年甚至萬年,幾無時間痕迹。于是這裏的明月、野渡、鮮花、飛鳥、竹籬、樵夫等,早已成爲文學中的陳詞濫調,小資筆下的心靈脂粉和美文味精,與在地居民却沒有太大關係。一些令雅士們驚艶的紅葉,其實是脫水或失溫的表徵,想必是樹木備受折磨之證,不一定值得贊美。一些時尚女士所賞玩的流螢,其實意味著蟲害迫近,把菜園、瓜園、果園送入危機時刻,足以讓某個農夫焦灼。作爲現代生産力的龐然怪物,一條水泥公路割去了往日的馬幫和獨木橋,常被旅游者覺得大煞風景,但由此帶來的物流暢通,包括鋼材、水泥、塑料、玻璃、電器的進村入戶,倒可能讓山民們歡天喜地。
由此看來,鄉村不僅僅是風景畫,不僅僅有浪漫主義消費的保留節目,還有自然中的人。這些人五花八門,其各不相同的生産方式和生活方式,其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沉浮福禍的平凡故事,同樣是自然的一部分。這些人不是隱居兩年的梭羅,更不是咬咬牙狠狠心待上三兩周的仿梭羅,而是在這裏搭上一輩子,因此他們的形迹構成了對自然更直接、更深入、更可靠、更活化、更具有歷史感和生命感的詮釋,不斷潜入人類骨血中深藏不露的文明基因。若離開了他們,目光越過了他們,任何人筆下的自然都有幾分可疑,也許不過是盆景的放大,恒溫花房的延展,幾首田園詩的現場模擬再現,甚至是霸權者施展文化劫持和生態剝削的僞自然——恰恰表現了他們對自然的誤解。當事人無論如何激動或深情,與這一片天地的真相其實仍相去甚遠。
2013年冬,我應邀在臺灣講學一月,有機會游歷這裏的美麗山河,有機會與不少農民、志工、有關專家交流鄉村建設的經驗,交流某種走近自然的體會。
感謝人間出版社的熱情相約,這一本《山南水北》增修版能在臺灣面世,算是我與這些朋友交流的繼續。
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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