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社會重視實用與利益的觀點而言,以文學為對象的工作者是非常奇怪的人。在這一類別的人物裡面,文學評論者和研究者的角色,比起文學作品的生產者還更顯得怪異。文學作品的生產者,我們稱之為作家,起碼還是一個創造者,他創造了可供閱讀的作品;一個文學評論者卻只談論作品,而不事生產,這種人何以能夠存在呢?他對社會有什麼可能的貢獻嗎?
這個問題好像有兩個答案。一種說,文學可以改造人的心靈,所以文學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文學評論者作為工程師的助手或指導者,重要性自不待言。不過這是左派的看法,目前已不流行。另一種回答是,文學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這一價值不因政治社會的變化而有任何改變,這種精神性的價值代表了人類心靈的最高創造。按照這一講法,從事相關工作的人當然是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其實,這兩種看法有其相通之處,因為都相信文學在人類精神上的作用絕對不容忽視。
我自己也是屬於這一工作範圍的末流,從業已超過四十年。剛開始受流行觀念的影響,認為自己的價值根本不用懷疑。可是,隨著工作經驗的累積,我越來越懷疑世俗的看法。其實,一般人也只是接受了前人的既有觀念,他們對此也未必深思熟慮過,說坦白話,他們對文學工作者恐怕是一邊尊敬、一邊懷疑,兩者兼而有之吧。就我自己而言,既然工作已經習慣,而且在大學教書又有了生活保障,何必自尋煩惱,費盡心思去論證自己的存在價值呢?
說實在的,這個問題所以會成為問題,是因為我們內部兩派的論爭而引起的。靈魂工程師派強調文學的社會影響,文學自主派強調文學的獨立價值。這樣的論爭其實自古就已存在,但自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以後,兩派的論爭趨於白熱化,彼此互相攻訐,彼此否定對方的價值,因此看起來,好像雙方都沒有價值了。
我跟本書的作者洪子誠教授交往好像有十年左右,他比我大九歲,是長輩。但他為人謙和,從不以長輩自居,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就常常沒大沒小。我們彼此喜歡開玩笑,而爭論的焦點就是文學的本質問題。他是文學獨立派,我是工程師派,我們彼此嘲諷,而交情卻越來越深厚,這讓我的學生頗感奇怪。其實我認為,這種理論上的對立對別人而言可能是根本性的,但對我們兩人而言,似乎就變得不那麼重要。我沒有仔細考慮過我們兩人的觀點和我們兩人的交情的關係,因為我模糊的覺得,交情好像比觀點還重要。也許我們兩個都不是理論上的極端份子吧。
洪老師是一個生性嚴謹的人,不論教學,還是指導學生寫論文,都非常認真。他曾經幫我三個博士生寫過評審意見,我看了以後,大為嘆服,深深感覺到我作為一個博士導師,跟洪老師比起來,真是差得太遠了。洪老師退休後,心情稍微放鬆,寫起文章也比較不重視學術規範,這就是他最近幾年所寫的有關閱讀經驗的文章。作為學者,洪老師認為,論文不能有太多主觀成份,至少也要把主觀成份客觀化,所以他的論著比較不具個人感情色彩。相比之下,這些閱讀經驗的文章,就流露了較多個人生活的軌跡,反而有一種異彩,非常迷人。我讀這些文章的時候,突然領悟到,其實我們兩人都是真正的文學愛好者,我們的觀點讓我們對某些作家和作品的評價有了差距,但我們都不否定文學,我們心裡都承認文學有其不可或缺的價值,這大概就是我們可以談得來的原因吧。
我想先推薦大家讀〈「懷疑」的智慧和文體:契訶夫〉這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裡,洪老師談到了他年輕的時候如何喜歡上契訶夫這個作家,同時他也知道,他對契訶夫的喜愛和當時共產黨對契訶夫的推崇方式並不合拍。那時,他只能按照官方標準選講契訶夫,而把他真正喜歡的契訶夫隱藏起來。他讀了很多契訶夫的作品,也讀了很多契訶夫的評論,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契訶夫專家了。七、八年前,他參加了一篇博士論文的答辯,對其中某些看法,憑著自己以前的閱讀經驗,說出自己不同的印象。事後,為了印證自己的印象是否正確,他又一次重讀了契訶夫。這樣,他不但再度肯定自己的印象,同時也承認學生的看法並非全無道理。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洪老師嚴謹的為學風格,他幾乎把他能看到的契訶夫作品及相關評論都讀了,而且還不只讀一遍,而契訶夫並不是他的專業。但我最佩服的是,他先是知道左派如何評價契訶夫,這種評價和他的喜愛又是如何不同;在新時期以後,年輕的博士生以另一種角度評價契訶夫,他雖然也不很認同,但再度閱讀以後,還是覺得學生未必沒有道理。我覺得這篇文章充分證明了,生活的複雜性和偉大作家的複雜性是同時並存的,不同時代、不同生長背景、不同年齡層的人都可以喜歡契訶夫,只是喜歡的方式不一樣而已。這不證明了偉大文學作品的永恆價值嗎?但這也同時證明,對這個永恆價值的看法,也是可以存在差異的。這不同時證明文學的獨立性和文學的社會性是可以同時存在的嗎?我們又何必在兩者之間強分軒輊呢?在感人的具體作品之前,理論問題好像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對洪老師而言,契訶夫在他心中好像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說:
在契訶夫留給我們的遺產中,值得關注的是一種適度的、溫和的「懷疑的智慧」:懷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對象,但也從對象那裡受到啟示,而懷疑這種「懷疑」和「懷疑者」自身。這種「懷疑」並不是簡單的對立、否定,因而不可能採取激烈的形態。它不是指向一種終結性的論述,給出明確答案,規定某堅硬的情感、思維路線。
接下去的文字也都很精彩,我就不再引述了,請讀者自己閱讀。我在讀這段文字的時候,就彷彿在進入洪老師的心靈世界,我能夠理解他為什麼這麼喜歡契訶夫,因為契訶夫的作品完全契合他對生活世界的看法,以及他的處世態度。契訶夫的藝術世界,成了洪老師生命的支點,他為自己的存在找到最雄厚的基礎。
洪老師的另一篇文章〈一部小說的延伸閱讀:日瓦戈醫生〉,也讓我感到又驚訝、又佩服。《日瓦戈醫生》是西方非常推崇的小說,西方以此證明蘇聯的美學判斷是多麼政治化,多麼扼殺了文學的純藝術價值。我根本沒想到,有自由主義傾向的洪老師,會對這本書展開細緻的閱讀與複雜的反思。對這篇文章的總總優點,我不可能講得比李雲雷更深入,下面就直接引述他的描述:
在這裡,值得關注的不僅是您在不同時期認識的變化,更值得關注的是在這些變奏中不變的因素。我想有以下幾個方面:一、對「革命」的理解與態度的主題;二、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歷史中的價值與作用的思考;三、對文學的「獨立性」或「非政治化」的關注;四、對當代中國精神語境變化的自覺,以及將之與作品相聯加以考察的思考方式。在這裡,我們可以大體辨識出您的自我認同及問題意識,即您更認同於(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定位」,更強調文學(相對於政治)的「獨立性」傳統,但這一認同卻又是開放的、複雜的、「相對化」的,有著曖昧的邊界與微妙的變化。在這篇文章中,您以核心問題的關切為中心,在漸次遞進中呈現出了問題的不同層次與不同側面。
從左派的觀點來說(李雲雷和我都算左派),洪老師的論述無疑的為閱讀經驗的歷史特殊性作了一次非常精彩的“歷史唯物論”式的解析,讓我們完全首肯。這同時也說明了,洪老師完全不是一般意義上自由主義者。
洪老師對歷史的宏大敘事保持極大的警惕性,認為它壓抑了個體經驗的“小歷史”的價值,粗糙的左派評論家確實常犯這種毛病。不過,自由主義其實也是一種有關歷史發展的宏大敘事,同樣也會忽略不合此一標準的其他小歷史。我們應該說,洪老師對於這種自由主義也是非常警惕的。
這樣,會不會掉入一種歷史主義的相對化之中,從而形成無是無非的多元主義呢?我不知道洪老師會不會有這種擔心,但我認為洪老師的“閱讀史”恰恰相反,由此肯定了一種獨特的人生態度和美學態度。在這方面,吳曉東也講得很好,我也想引述他的話:
我從您的新著《我的閱讀史》中其實也可以感受到您對文學的某種信心。這種信心既來自您對歷史的洞察,也來自於您的個人的生活經驗,但我也多少感覺到文學對您也是信仰之類的存在。而對我來說,文學研究的動力也應該說是基於某種對「文學」的與您相類似的「信仰」。對我這種不信神的人來說,如果想信點什麼,那可能就是文學了。
文學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其價值已經和信仰相近,我前面說,契訶夫已經進入了洪老師的心靈,構成他心靈中的有機成份,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
洪老師知道,我並不很喜歡契訶夫。我最欣賞的西方小說家是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這是標準左派的評價,但我喜愛的原因倒也未必是因為他們兩人的作品合乎左派的理論。最近十多年來,我更喜歡中國的詩人陶淵明、杜甫和蘇軾,我也很喜歡《論語》和《莊子》這兩本書,我越來越覺得中國的智慧遠超過西方。但這也只是我近二十年尋求精神寄託的一種結論,以前我也許更喜歡西方。這也就是說,對生命的追求,常常伴隨著對文學的追求;反過來說,當我們真正喜歡某種文學,其實也就是我們對生命已經有了特定的看法。文學的品味可能隨著時代而轉變,個人對文學的喜愛,也必然千差萬別,但是,每個人如果真心實意的尋找自我生命的價值,常常就需要某些特定的文學作品來作為這種價值的依託,這一點應該大家都是一樣的。不然,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麼人類文明開始發展以來,這種貎似無用的文學一直沒有間斷過。
就此而論,雖然洪老師喜愛的文學和我的未必一致,但我們仍然有相同之處,我們都把我們的人生體驗和某種偉大的藝術世界結合在一起,從而為我們的生命找到一種寄託。這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偉大之處,這是我們共同肯定的東西。有了這種肯定,其他差異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
從學術上來講,洪老師是大陸重要的當代文學研究者,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已經成了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必備參考書。這本書已翻譯成英文和日文,還即將翻譯成韓文和俄文。但是我覺得,如果要更深入了解洪老師的研究,特別是他深厚的文學素養,以及他那種充滿懷疑精神的思考模式,那就絕對不能錯過目前這本書。
201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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