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或荒涼的人事──讀《魯迅文學獎作品選──詩歌卷》陳義芝
不久前我寫了篇〈補修艾蕪文學這門課〉,強調兩岸隔絕導致斷裂的1930、40年代新文學史,亟待修補。我說:「修補斷層,需要一個世代的人加倍努力。」
解嚴前,無緣認識一些國共分治後留在中國大陸的作家作品,是時代阻絕,非個人因素,解嚴後呢?
日前呂正惠教授出示人間出版社即將付印的《魯迅文學獎作品選──詩歌卷》,我驚覺對這些作品的陌生,已沒有時代斷裂因素可抵賴,只能怪自己的囿限──喜愛讀詩,關切當代詩的發展,但閱讀層面竟未拓展。這不僅是我一人的問題,也是台灣的讀者及文學研究者普遍的狀況:眼光只放在台灣島內,不及於香港、對岸,更不要說世界華文圈了。讀《魯迅文學獎作品選──詩歌卷》,欣賞九位脫穎而出的詩人代表作,因而也是一次珍貴的當代文學補課。
以作家命名的文學獎,寓含有作家創作成就的形象高度。魯迅是中國新文學前期最傑出的作家,也是至今仍影響深遠的創造者、改革者。他的成就固然以小說及雜文為最,散文詩的奠基,也有高度評價。魯迅說過,「詩文也是人事」,「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關注社會現實課題,鎔鑄現代主義詩的表現手法,不出之以直白控訴,代之人情人性的場景,以對比完成一種弔詭的思省深度,是魯迅文學獎作品詩歌卷的收穫。
九位詩人各有風格,我特別舉兩位:一是林雪,一是雷平陽。
林雪〈來自塌陷區的第N個新聞〉,顯示災難隨處發生,「N個」有難以計數的意味。一個外地來的男子陷進一個坑洞:
4小時後,他從20多米深的地下重新出現
挖掘機挖走了埋沒他的泥沙。那是誰家的人啊
和我父親一樣的身高,與我的弟弟同齡
穿著我兒子喜歡穿的風衣款式。卻永遠不再回答
敘事者以父親、弟弟、兒子等親人看待受難者,這是最切身的同情,看似最個人也是最深刻的悲憫。這個男子在詩中,穿了一件黑風衣,當他沒入坑洞,「風衣旋轉,裹緊。一朶巨大黑菊的活體花蕊」,成為最驚怵的意象。另一首〈在大風中追趕汽車的媽媽〉,刻繪未在站點停準的公車,使骨質疏鬆、心律不整的母親追出三十米外,敘事者看在眼裡,不捨在心裡,她不僅看見自己的母親受苦,也看見了在大風中奔跑的與自己母親一模一樣的其他女人。林雪的詩不去描述扁平、概念化的大愛,而能從個人密切相關的倫理、地理,彰顯出一種光輝,以〈我歌唱塵埃裡深積的人民〉為例,一首呼喚赫圖阿拉地名的詩,她借一個女人轉身,攪動起空氣,也攪動了歷史、禁制,從而召喚「塵埃裡深積的人民」。筆法新穎,想像力奇崛。
與林雪同樣具有創造想像跨度的是雷平陽,他將敘事元素提高到象徵層次,而又帶有寂靜冥想,既現實又神祕的特質。雷平陽的詩,粹鍊度極高:〈奔喪途中〉將靈魂、血緣、思念具象化成鐵絲上掛著的一件父親沒有收走的棉衣。〈末日〉凸顯「語言」的重要,一旦失去了原來的語言,世界就死了。〈在墳地上尋找故鄉〉痛惜村莊的變異,與祖靈說話那一筆十分深沉,巨大的滄桑之感分明有現實的關懷。〈火車開往暗處〉以沉重的列車,引我們思索生命過程裡的欲望、一些難以表述的躲在暗處的東西,以及虛空。〈窮人啃骨頭舞〉彷彿一篇寓言,石頭廣場即人間舞台,「拚命爭奪著一根骨頭」令人聯想到魯迅的〈復仇〉,所謂無血的大戳。〈荒城〉將原始渾樸的曠野與人文體制鍛接,產生奇幻的圖像、意想不到的新鮮思維。〈礦山屠狗記〉將死神的陰影化成視覺感官「翻著白眼,裂開紅嘴」,或聽覺感官「耳朶裡死神無止無休的朗讀」,最後扣回整首詩的是「另一個看不見的,更黑、更深的礦洞」。顯然是一位才華洋溢的詩人。
一個詩人只要具有感發興會的抒情能力,及塑造內容肌理的敘事工夫,其詩作就有境界。讀者從詩中能夠讀出一些人生事件,帶著知性,深入感性,追究生命的溫柔或荒涼,閱讀就有喜悅、就有回味。
魯迅文學獎作品不見得能代表中國極其多樣複雜的文學面相,但畢竟是經過激烈競爭、評選過的,作為黃金板塊的一部分,有助於我們縮小中國當代詩的搜索範圍,鎖定對象進行更深入的了解、研究。
我這篇短文只舉了兩位詩人的詩作,略做解讀。相信讀者細加賞閱全書,在風格比較中,一定能掌握更多人事意涵,領受更豐富的審美意趣。這不是只讀台灣當代詩可以體會到的。
‧2013.11.19台北翠山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