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見真實中國的鏡子〉郝譽翔
梁鴻教授二○一○年的《中國在梁庄》乃至二○一三年的《出梁庄記》,對於不論是喜愛文學或是關心當代中國的讀者,都可以說是不容錯過的精彩作品,關於這兩本書所涵蓋的豐富層面與深刻意義,實非我這篇短文可以論及,值得以長文另行書之,故我在此僅提出我個人簡單的心得,也期待能引起更多台灣讀者的迴響。
首先是關於當代中國。我們大抵都可以承認,當代中國已經快速膨脹變形,甚而失速成長為一個不可捉摸之巨獸了,故任何試圖去詮釋它,觀察它,或是認識它的努力,往往不免顧此失彼,而流於一種盲人摸象的窘境。並且不僅如此,此刻中國幾座沿海的大城市也正在以驚人的容量和經濟力,發出耀眼的光芒,遮蔽住了這片廣袤土地的風景,甚至主導也主宰了我們對於當代中國的認識。相形之下,農村則彷彿是一個和城市相互對立的存在,它被阻絕在現代化的進程之外,要不就是淪為苦難和落後的象徵,要不就是被城市人美化成為一個遙遠而神祕的桃花源,或是烏托邦。
但當我讀到《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這兩本書時,卻不禁大為驚喜,梁鴻教授通過她的故鄉梁庄,彷彿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窺探當代中國真實面貌的門窗,她不但扭轉了我們慣於將城市與農村一刀兩分,涇渭分明的成見,更透過梁庄子民們的故事,牽引出了中國城市與農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她也點出了中國城市正是以農村為打底的真相,而假如我們無法掌握到這一活生生地躍動於高樓大廈底層,以及柏油高速公路之下的脈搏的話,那麼我們對於城市的論述,也不過只能捕捉到它虛矯的浮光掠影罷了。
因此我特別喜歡這兩本書的書名:《中國在梁庄》以及《出梁庄記》,以「在」:在地和「出」:移動出走,梁教授簡短有力地道出了當代中國的生命之根其實仍在農村──以「梁庄」作為縮影,以及人們又如何為了謀生存,而不得不走出「梁庄」──從農村流浪到各地去打工,因此無數真實而且動人的故事,就在這樣的在地與移動出走之間悄悄誕生了。這也使得這兩本書雖然被歸類為報導文學,卻遠比虛構的小說還要來得好看,扣人心弦。因為在快速變遷的二十一世紀之中,小說家虛構的想像力,早已追不上時代的瘋狂運轉了,而大陸農村所發生的劇烈變遷,以及農民命運戲劇化的轉折,更恐怕要遠超出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代,所以我們何須再以文字去捕捉那些虛幻的空中樓閣?
這或許也是許多文學工作者所正面臨的無力與無奈。梁教授和我一樣出身於文學科系,也在大學任教,但她《中國在梁庄》前言〈從梁庄出發〉一文開頭所說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係。我甚至充滿了羞恥之心,每天在講台上高談闊論,夜以繼日地寫著言不及義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這些由衷的話語,讓我讀來心有戚戚焉。當代小說(尤其受現代主義美學影響)書寫的無力與貧乏之處,已然疲態俱現,然而梁教授卻通過她的故鄉梁庄,以及一群伴隨她成長的親友村民們,帶領我們重新返回真實人生的血肉,也證明了唯有回到每日親臨的生活現場,才是真正滋養故事的肥沃土壤。
其實自從一九二○年代魯迅的〈故鄉〉之後,「故鄉」便是中國現代文學中重要的主題。魯迅通過他自己的生命經驗,揭示了中國在二十世紀現代化之初的核心之痛:一個鄉土中國的凋零與失落,乃至一大群扎根於這片地上的人們所面臨的茫然與困阨。魯迅筆下的故鄉,是從傳統過渡到現代轉折過程之中,被摧毀腐朽了的生命之根,而注定要死滅於未來,故長於此的人們,凡是懷抱著點希望的,則莫不是要「走異路,逃異地」,終身成為一個遠離家園,漂泊於城市之中的異鄉人。如今將近百年過去了,鄉土中國的宿命依然沒有改變,這不也是梁鴻教授乃至當今許多青年,乃至生活在台灣的你我的自身生活的寫照?
當「故鄉」化成為紙上的文字時,也正說明了它已陷落在過往之中,再也不可逆轉,有時它彷彿幻化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烏托邦,如沈從文的湘西;或是一則來自父祖輩民族大義式的傳奇,如莫言的紅高粱。不管如何,它都不再存在於此時與此刻了。然而梁鴻教授卻勇敢地帶領我們重返故鄉,回到那千瘡百孔的現場,她返鄉的矛盾不安一如魯迅,但她雖從個人抒情的角度出發,卻又走得更遠,因為她並不束手旁觀,而是走入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群的生活裡,細細探索他們命運之所由來,以及將要何去何從。
其實台灣又何嘗沒有類似的「梁庄」呢?只可惜報導文學這個文類在當前的台灣,已然奄奄一息,以致農村真實的故事似乎還一直無法進入文學的視野。我期待這兩本書能讓更多人憶起了自己的故鄉,並且如梁教授一般,勇而返身去召喚它,召喚那些故事之魂,而不是一任它們淹埋在現代化的灰燼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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