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到處流傳》_書衣_2  書皮內頁  

人間出版社:http://www.pcstore.com.tw/renjian/M19165226.htm

 

 

關於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他們的婚姻,他們的愛情──如果還稱得上的話,他們之間的種種糾葛,物質的,情感的,精神的,他們之間的掙扎,對峙,相持,以及妥協,以及和解,其實,我並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莊稼知道得更多。我單知道,他們攜了手,在那個年代,在漫長的歲月中,相互攙扶著,走過了許許多多的艱難,困厄。也有悲傷,也有喜悅,也有瑣碎的幸福,出其不意的擊打。然而,都過去了。記得倒還是記得的。然而,大部分,差不多都已經忘記了。當然,或許,他們是不願意再去想了。他們的時代,早已經遠去了。而今,是我們,他們的兒女的天下了。他們風風火火,來了又去。他們活得認真,沒有半點敷衍。這很好。

 

 

一個作家,總有他的生命經驗中最敏感的點,對於我來說,這個點就是我的「芳村」。以物理時間來計,我在那裡生活的時間並不算長,但童年記憶的厲害,是我之前沒有料到的。而且,「芳村」至今生活著我的親人們,我跟這個村莊,是血肉相連的關係,此生也無法割斷。也許因為有深厚的情感的投入,我的鄉村書寫才勾起了更多的人們的情感的共鳴。

 

 

付秀瑩

文學碩士,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多部小說發表於《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物。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選載,收入多種選本、年鑑及排行榜。著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等。曾獲首屆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品獎,第四屆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編輯獎,首屆「茅台盃」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居北京,供職於《小說選刊》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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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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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懶得動。這裡有你所有的親戚。他們如同一張網內的蚊蟲,歡歡喜喜聚攏在你的身邊,讓你在網內蠕動、掙扎、吶喊時,不至於絕望、憂傷和自殘,更多時日,你會感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毛茸茸的幸福和歡喜。多年來,我就在這張沾滿灰塵的網內寫我的小說。當然,小說裡的人物,大都是我身邊的人,除了我自己,他們多多少少有些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的影子,還有一些,則是道聽塗說的人──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製造著駭人的偷情案、謀殺案、姦殺案、爆炸案、竊盜案、搶劫案。在這些案件中,他們孱弱的肉身形象總是和人們口頭傳誦的虛擬形象有著質的區別,即便我是個聾子是個瞎子,某段時間內,他們的故事也會讓我變成一個耳聰目明之人──他們的故事絕對有著神啓的痕跡。

 

 

楚,1974年生,河北省唐山市灤南縣人,國稅局公務員。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當代》、《中國作家》、《山花》等雜誌發表過若干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等。曾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第十屆第十二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十月》青年作家獎等。2011年入選「未來文學大家TOP20」。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2012年「年度青年作家」。2014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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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台灣住民的經歷》出版於2010年5月,初印1000冊,沒想到兩年之間就賣完了,而且不斷有人要訂書。我們沒有立即再印,因為這本書是趕出來的,校對次數不足,最重要的是,定稿並未經過阿能審訂。

為了讓修訂版更為完美,更具有權威性,最後我找了我在淡江大學的博士生陳惠玲小姐,把初版的文字逐句、逐段的唸給阿能聽,看看阿能有什麼意見。以這種方式,阿能對全書進行了審訂,修改了一些地方,而惠玲也在工作過程中改正了不少錯字。排出校正版後,惠玲又仔細校過一次。她為這個修訂版花費不少工夫,真是感謝她了。

我自己也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有些文字又稍微改了一下。重讀一次的時候,我再次受到感動,這不只是一個特殊的原住民的歷史,也是戰後整個原住民在社會轉型期所經歷的坎坷的命運。我仍然像上一次一樣,深深覺得,這是一本兼具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的書。



                                   呂正惠     2014、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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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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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本書]

我說:「vuvu,妳有沒有很想我?」她說:「會呀,有一次我就慢慢走到學校那邊,看小孩子在玩那個紙張做的鳥,在那裡一直飛一直飛,vuvu,我想過,把我的思念綁在上面,一直給他飛,飛到超過那個山,飛到你們工作的地方,你就看到我的思念,你就會回來。我曾經這樣想,可是後來也沒有做。」我問為什麼沒有做,她說:「很多人都在講呀,你們到那邊的時候都被關起來,有鐵門,不一定看得到,好像又很遠很遠,我想說沒有那麼長的線。」

[關於作者]

莫那能

1 台東縣達仁鄉排灣族人。一九七八年開始罹患弱視,後來導致全盲,失明之後,仍堅持文字創作於不輟,以點字法,一針一點的將對原住民族的愛戀與關懷匯聚成一首首獷悍有力、感人至深的詩篇。作品於一九八九年獲「關懷台灣基金」文化獎助

 

 

呂正惠

 

1 台灣嘉義人。台灣大學中文系學士、碩士,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在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文系任教,重慶大學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專研古典詩詞與現代小說,著有:《杜甫與六朝詩人》、《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小說與社會》、《戰後台灣文學經驗》、《殖民地的傷痕》、《台灣文學研究自省錄》等書。

 

 [目次]

序    呂正惠

達仁鄉安朔村  

安朔村的來由

日本的理番方式

部落的文化與生活

 

小時後在部落

我的小學校教育

杜文錫老師

生活瑣事

國民黨與部落

 

初入社會

第一次到城市

暫回部落

認識譚友棻

被騙到台中

被騙到職業介紹所

在沙石場工作

 

尋找妹妹

工作暫時穩定

妹妹被賣到私娼寮

開始知道鄉土文學

邊找妹妹邊打工

救出妹妹了

 

多災多難

第一次見到黨外運動

我出車禍了

我得了肺結核

我快全盲了

跟妹妹相逢

 

盲人重建院

重建院內部

校外活動

得失之間

高級班

 

參與到運動中

我成了詩人了

妹妹是個天使

原權會成立

終於回家了

我被警總挾持

選舉風波

 

兩件大事作為小結

祖母死了

甲狀腺癌開刀

暫時結束

 

修訂版小記    呂正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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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多年前,紅衛兵退出中國“文革”舞臺,都市中學生絕大部分都被動員上山下鄉,去窮鄉僻壤摸爬滾打,接觸土地、農民、社會底層傳統。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想到的是,三十多年後因緣再續,我避開都市的諸多應酬和會議,與妻子回到當年務農之地,蓋了一個房子,在那裏種菜植樹,抗旱排澇,晴耕雨讀,一晃又是十五個年頭。

準確地說,是十五個半年——因每年秋收後我們都返城越冬,處理若干家務和業務,也讓自己能保持左看城右看鄉的不同視角。

        與都市不同,鄉村景觀要恆定得多,其山脊綫和溪流聲越過千年甚至萬年,幾無時間痕迹。于是這裏的明月、野渡、鮮花、飛鳥、竹籬、樵夫等,早已成爲文學中的陳詞濫調,小資筆下的心靈脂粉和美文味精,與在地居民却沒有太大關係。一些令雅士們驚艶的紅葉,其實是脫水或失溫的表徵,想必是樹木備受折磨之證,不一定值得贊美。一些時尚女士所賞玩的流螢,其實意味著蟲害迫近,把菜園、瓜園、果園送入危機時刻,足以讓某個農夫焦灼。作爲現代生産力的龐然怪物,一條水泥公路割去了往日的馬幫和獨木橋,常被旅游者覺得大煞風景,但由此帶來的物流暢通,包括鋼材、水泥、塑料、玻璃、電器的進村入戶,倒可能讓山民們歡天喜地。

        由此看來,鄉村不僅僅是風景畫,不僅僅有浪漫主義消費的保留節目,還有自然中的人。這些人五花八門,其各不相同的生産方式和生活方式,其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沉浮福禍的平凡故事,同樣是自然的一部分。這些人不是隱居兩年的梭羅,更不是咬咬牙狠狠心待上三兩周的仿梭羅,而是在這裏搭上一輩子,因此他們的形迹構成了對自然更直接、更深入、更可靠、更活化、更具有歷史感和生命感的詮釋,不斷潜入人類骨血中深藏不露的文明基因。若離開了他們,目光越過了他們,任何人筆下的自然都有幾分可疑,也許不過是盆景的放大,恒溫花房的延展,幾首田園詩的現場模擬再現,甚至是霸權者施展文化劫持和生態剝削的僞自然——恰恰表現了他們對自然的誤解。當事人無論如何激動或深情,與這一片天地的真相其實仍相去甚遠。

        2013年冬,我應邀在臺灣講學一月,有機會游歷這裏的美麗山河,有機會與不少農民、志工、有關專家交流鄉村建設的經驗,交流某種走近自然的體會。

感謝人間出版社的熱情相約,這一本《山南水北》增修版能在臺灣面世,算是我與這些朋友交流的繼續。

 

                                                                                        2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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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立體-300dpi  

人間網路書店:http://www.pcstore.com.tw/renjian/M18058491.htm

 

 

[關於本書]

鄉村不僅僅是風景畫,不僅僅有浪漫主義消費的保留節目,還有自然中的人。這些人五花八門,其各不相同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其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沉浮福禍的平凡故事,同樣是自然的一部分。這些人不是隱居兩年的梭羅,更不是咬咬牙狠狠心待上三兩周的仿梭羅,而是在這裡搭上一輩子,因此他們的形跡構成了對自然更直接、更深入、更可靠、更活化、更具有歷史感和生命感的詮釋,不斷潛入人類骨血中深藏不露的文明基因。若離開了他們,目光越過了他們,任何人筆下的自然都有幾分可疑,也許不過是盆景的放大,恆溫花房的延展,幾首田園詩的現場模擬再現,甚至是霸權者施展文化劫持和生態剝削的偽自然——恰恰表現了他們對自然的誤解。當事人無論如何激動或深情,與這一片天地的真相其實仍相去甚遠。

                                                          ──韓少功

 

[關於作者]

 

韓少功,1953年1月出生於湖南,現居中國海南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等,散文《完美的假定》、《山南水北》、《革命後記》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中國大陸、台灣、法國、美國等多種文學獎項。

 

[目次]    

 

台灣版前言

 

01撲進畫框                37神醫續傳             73野人

02地圖上的微點           38老地主              74野人另一說

03回到從前               39衛星佬               75氣死屈原

04殘碑                    40意見領袖            76兵荒馬亂

05耳醒之地             41面子                77帶著丈夫出嫁

06拍眼珠及其他         42詩貓                 78豪華倉庫

07智蛙                    43貓狗之緣            79蠻師傅

08笑臉                  44山中異犬            80歡樂之路

09準制服                 45三毛的來去           81口碑之疑

10特務                   46感激                82很多人

11懷舊的成本             47窗前的一軸山水      83認識了華子

12開荒的第一天 48牆那邊的前蘇聯      84也認識了老應

13治蟲要點                49當年的鏡子          85蛇販子黑皮

14村口瘋樹               50知情人              86咆哮體

15月夜                    51隱者之城            87雨讀

16瞬間白日                52鄰家有女            88時間

17太陽神                 53笑大爺              89你來了

18蠢樹                    54垃圾戶               90守秋

19再說草木                55最後的戰士          91夜半歌聲

20紅頭文件               56老逃同志 92各種抗稅的理由

21CULYURE               57尋找主人的船        93另有一說

22每步見藥                58一塊錢一搖           94李家兄弟

23養雞                   59月下狂歡 95十八扯

24小紅點的故事           60農痴                96相遇

25無形來客               61一師教               97老公路

26晴晨聽鳥               62上訪者               98老地方

27鳥巢                   63夜生活              99待宰的馬衝著我流淚

28憶飛飛                  64非典時期             100另一片太空

29雷擊                   65青龍偃月刀          101秋夜夢醒

30守靈人                 66瓜菜                102遍地應答

31中國式禮拜             67非法法也            103在天空

32鄉村英文               68疑似腳印

33開會 69哲學

34船老闆                 70空山

35藏身入山               71天上的愛情

36塌鼻子                 72廟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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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陳明忠先生,就被他的「蹣跚」吸引。拖著被當年酷刑毀掉的膝蓋,他走得吃力卻堅定,身無所求、心無旁騖的堅定,這堅定從什麼歷史經驗中來?得知要做回憶錄,我就「自告奮勇」了。

2011年6-9月之間,我有時和呂正惠老師,有時和福裕大哥、博洲大哥一起,對陳先生還有他的太太馮守娥老師,做了大約十九次訪談。呂老師主持整個工作,我做了整理和初步的編輯工作,交與陳先生往復修訂,呂老師再做進一步的編排校訂,同時請福裕大哥、傑哥增補。最後由夏潮聯合會的李中和人間出版社的鈺淩做統合出版。

總之,《無悔──陳明忠回憶錄》是台灣統左陣營的一個集體工作,我有幸參與其中,要感謝陳先生、呂老師和大家的信任。對我,這也是一個不平靜的學習過程,帶著我的「大陸背景」,我試著從統左派的血脈和現實,來理解台灣、思考我們欲求共同進步的未來。

「我的回憶有意義嗎?」訪談中,陳先生好幾次這樣問。他難得「猶疑」,但這「猶疑」不需回答。他的一生,無論作為台灣百年離亂的見證,還是紅色理想在戰後東亞的一種艱困實踐,其可貴價值,一讀便知。

「有意義嗎?」這問號只是讓我再度感受他的壯心不已:他的回憶,不是八十歲老人的悠然抒懷,而依然是面對現實的鬥爭。

陳明忠先生,大家叫他「陳桑」(以日語發音),這是一個包含著親切關係的尊稱。1987年以保外就醫出獄後,他很快成為統左派各路人馬的核心和紐帶,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夏潮聯合會、工黨、勞動黨、原住民部落工作隊的先後成立,他都是個關鍵人物。這二十餘年的活動,在這本回憶錄裡,他講得不多,但這二十餘年活動的根本與精神,念茲在茲,都貫注在他對早年經歷的敘述裡。

 

一 雨豆樹下的小孩

 

陳桑1929年出生於高雄岡山的小村落五甲尾。戰後改名「嘉興里」(大高雄改制後,又改名嘉興區)。2011年夏天我去尋訪時,問路「五甲尾」,年輕人多已不知。建於1920年的小學還在原址,教導主任說,日據時代唯一留下的,是操場邊那株綠蔭如傘的雨豆樹。

「整個五甲尾我還認得的,就那株雨豆樹了。」

  當年他和同學在雨豆樹下練習相撲,他們「五甲尾分校」得了岡山地區小學比賽的第一名。因為不少孩子是1937年戰爭爆發後推行「皇民化運動」,才強制入學的,五年級生十八、九歲的都有,跟別的學校十二、三歲的孩子比,「當然第一」。此時日語的推行也從學校延伸到村落,鄉村生活因此多了不少笑話。班上同学用日语请假「我家猪的媽媽發神經了,我要去找猪的哥哥给牠打」(猪母發情了,我要去牽猪哥來交配),把日本老師聽得目瞪口呆;電影公司來村裡拍片,宣傳「國語運動的成果」,老農緊張到指著“腦袋(あだま)」說「睾丸(ぎんだま)」;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村民被組織壯丁團操練,用「碗筷碗筷」代替「左右左右」的口令……这些笑話都極其生動,無論當年總督府宣揚的模範村,還是贊助台灣獨立論述、貌似學術化的「日據時代日語的普及是台灣形成共同體意識的基礎」,都得在笑聲中遁形。同時,陳桑回憶農民所受的壓榨,學校裡的軍事化訓練、以及隨時準備當炮灰的恐懼,來反駁李登輝對殖民統治的美化,「李登輝大概是個很特殊的台灣人吧。」

陳桑自己出身地主家庭,父親是接受殖民教育的順民,還因為戰爭的機會,開設牛奶牧場和榻榻米工廠,與日本人做生意。戰爭來了,一般鄉下人吃不起白米吃番薯簽的時候,他家的飲食變化,是從吃海魚改吃「有泥土味「的河魚──因為漁船被軍隊徵用了。以為自己「是台灣人也是日本人」的小學生陳明忠,考上高雄中學,受日本學生的欺負,才知道自己是「清國奴」,不是「日本人」。

陸續出版和將出版的老政治犯回憶錄中,有部同樣以真率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賴丁旺回憶錄〉。賴丁旺和陳桑相差一歲,生在台南楠西村,作為貧家子弟,他更細緻地了講述了日據後期農民生活的困苦程度,譬如即使是麻袋片做的衣服,一家四個孩子也只有兩個有得穿;還有習武結社的鄉村習俗的起起落落,比如「宋江陣」與地方勢力、日本人的關係。頗可與陳桑的回憶對照。

1920年代生發的台灣新文學,以殖民地現實揭露與文化啟蒙為職志,鄉村社會是主要題材,1930年代中期殖民政府越來越嚴厲的鎮壓和管制,讓新文學的生存空間日益逼仄。盧溝橋事變後,陳桑喜歡讀的楊逵、呂赫若、張文環等人的小說,即便仍以鄉村故事寄寓對殖民地問題的思考,都難以正面處理鄉村的民族與階級衝突(除了楊逵寫於1938年的〈模範村〉)。就此而言,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錄,正是瞭解皇民化時期的鄉村實景的可貴材料。

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都提到了他們的村莊之「偏遠」,賴丁旺的楠西村近山,不若台南市區以及海邊或平原上的村莊,有地利有交易。陳桑自覺殖民記憶的「城鄉差異和階級差異」,那是否只有城市或經濟較好的鄉村,以及地主階層,才會對殖民時代有好感呢?

以檔案史料、文學作品和口述回憶搭建一個多層次的途徑,可以瞭解的是:日本殖民台灣三十年前後,水利、發電設施的修建,農地產出的提高,讓一般人在資源掠奪式的殖民地經濟發展中,仍能維持生活;小學教育普及率在日據後期達到8-14歲兒童70%就學,高等教育方面,有條件讀書的台灣人被限制有刺激不穩思想之虞的文法學科,卻頗有機會入農林醫各類專門學校,習得一技之長。如此,生產力的提高、導向明確的殖民教育,配合嚴密的員警制度,得以維持所謂社會秩序的良好。這大概是陳桑的上一代人中,不只是陳桑的父親這樣的地主階層,會對「日本時代」抱有好感的原因。這也意味著一種滲透於日常生活的殖民意識形態的建立。1937年後戰爭逐漸破壞了生產和生活,但意識形態的鬆動要複雜得多。

陳桑在高雄中學被日本同學欺負,由歧視喚醒民族意識,這是殖民地人,特別是受教育者覺醒的常見形式。他曾請求父親給自己轉學到台南二中(以台灣子弟為主的中學,「總督府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學校」,1945年改名「台灣省立台南第一中學」),如果在那裡,陳桑自問,是不是他也會成為一個「讀書就好」的順民呢?

階級是事實,階級立場卻是主觀能動性。如果不是日後「背叛了自己的階級」,陳桑的雨豆樹,大概難以這樣得見殖民地生活的城鄉差異和階級差異。

1949年後國民政府通過土地改革、白色恐怖和情治體系,以及以儒家為底的道德倫理規訓,完成一套新的意識形態管控,卻與日據時代的殖民意識形態具有本質的連貫性。正如「清理奴化思想」,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腦中有個警備總署」。之後反體制運動和解嚴,也不曾動搖從日據時代確立的「知禮守法」和現代化價值。或也因此,雖然如今以美化殖民經驗來建構「我族」的認同政治,不那麼有效了,卻不妨礙它以「多元文化」的名義,轉為從官方到民間通吃的溫情懷舊,或曰「殖民地鄉愁」,如大熱的《海角七號》裡的日台之戀,如建成文物景點的金瓜石日本員工宿舍;也不妨礙國民黨一樣鄭重紀念烏山頭水庫和八田與一,不妨礙文化界熱衷「跳舞時代」各種「現代化初體驗」。

從學界的戴國煇、許介麟到陳桑,都曾用了各種資料和譬喻來破解殖民現代化建設的神話,「小偷為了偷東西帶了梯子來,離開時帶不走,我們就該感謝他帶來梯子嗎」。但人們似乎並不在意小偷的正義與否,而是這個梯子仍然符合當下的審美。而對許多年輕人來說,日本殖民、國共內戰、兩岸分斷……或者沒那麼要緊關心,或者「尊重多元記憶」就好了。如果這是一種普遍的怠惰,那麼沿著殖民史觀批判,或許我們可以進一步推進殖民意識形態的反思。我想陳桑可以略寬心的是,也有許多為社會變革投身鄉鎮、社區等具體實踐的年輕人,「藍綠」魔咒不能再捆綁他們,則殖民地經驗也得以更清醒、有歷史感地對待。

幾次訪談之間,得知我去了五甲尾,陳桑在一個信封上默了一首詩給我看:

 

ふるさとは遠きにありて思ふもの

そして悲しくうたふもの

(所謂故鄉,是唱著悲傷的歌、從遠方想念的地方……)

「家沒了,地沒了,母親走了……小時候的同學,這些年也一個個都走掉了。十幾歲就離開家,故鄉就一直是遠遠想著才有。回去,什麼都沒有。但五甲尾是這輩子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回憶即便有著強烈的現實戰鬥指向,它仍是個感性的力氣活,不時讓他陷入唏噓激動。他也從不回避他身上的日本印記,他記得許多日語詩與歌謠,坦言日本「二二六」士兵和台中農學院的日本老師對他的影響;日語,更是他日後閱讀馬克思理論、獲得中國大陸資訊的重要管道。

這樣一種既有立場又坦然開放的殖民時代回憶,對於大陸理解台灣的殖民地經驗和兩岸文化差異,當大有幫助。大陸人多有「台灣人有日本情結」的印象──熱衷於報導台灣政黨鬥爭的媒體與有功焉──也同樣難於瞭解這一經驗的複雜性。想到這裡,如果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能拍成電影,不會遜於《稻草人》或《海角七號》的有趣有味,一定會引發兩岸,特別是年輕人瞭解的興趣吧。

 

二、坐牢算什麼

 

2013年底,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落成了一個「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紀念碑銘文寫著:「1949年前後,我軍按照中央關於解放台灣的決策部署,秘密派遣1500余名幹部入台,被國民黨當局公審處決1100餘人。」這是大陸官方第一次公開這段歷史。有雜誌報導:這是國共雙方綿延三十年的角力過程中,鮮有的中共在「隱蔽的戰線」上遭遇的沉痛挫敗,也陰差陽錯地開啟了島內的一段「慘史」。

「慘史」指的台灣1950年代白色恐怖。它當然不是「陰差陽錯」被開啟。「白色恐怖」於大陸人,還不如被藍綠政治捆綁的「二二八」來得熟悉。陳桑說,去大陸,曾有人問他,你是藍的還是綠的?他說:我是紅的。聽者嚇了一跳。

從黨外運動到民進黨執政,「二二八」是用以控訴威權體制的武器;「白色恐怖「雖影響更深,但反共、匪諜的干係,讓它作為禁忌更難打破,而對彼時運動分化、通過了台獨綱領的民進黨來說,不分省籍的受難也無利「國殤」建構。「白色恐怖」遲至1990年代才因六張犁公墓進入公眾視野,並不奇怪。「夏潮聯合會」、「中國統一聯盟」等成立後,統左有了組織,也有意識地以報告文學、口述史、紀錄片等文化形式,以推開白色恐怖和冷戰的鐵幕,爭奪戰後歷史的論述權。(其實1980年代中期陳映真和藍博洲的作品都已開啟了這一工作。)

近年來形勢悄然變化,隨著兩岸經貿、文化交流的日益開放,政治打「省籍」牌已不是萬靈藥,民進黨也開始「看見」白色恐怖。而陳桑的回憶,一方面以「二二八台獨起源論」為對手,另一方面,我覺得更有意味的是,他的親歷帶出了「人民」的視角:從日據時代的抵抗,到「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是台灣人民反抗奴役、專制與腐敗的連續歷史。

 

1「敢反抗日本人的,就敢反抗國民黨」

 

從高雄到台中讀書以後,最讓我吃驚的是,街上十字樓口旁常有20-30個年輕人,圍著圈彈風琴一起學『國歌』……深深感覺在思想上我真的比那些人落後太多。二年後二二八事件發生,我在『二二八最後一役』之地的埔裡看到了當年教唱國歌、教學國語的那些人圍在謝雪紅旁邊,聽謝雪紅指揮的情形。三年後白色恐怖肅殺全面展開,我更在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裡,看到了那些人從容就義的最後一幕,也就是,由於二二八事件而拋棄『白色祖國』,走向『紅色祖國』的那批愛祖國愛人民的熱血青年的下場。」

「敢反抗日本人的,就敢反抗國民黨。」

陳桑和賴丁旺的講述裡,時時可以感受到一種屬於移民鄉村社會傳統的草莽氣息。賴丁旺回憶,光復後,楠西和附近的村子迅速恢復了曾被日本人禁止的「宋江陣」,人們結社練武,交朋友,行俠仗義,「心裡很暢快」。陳桑雖然已經是讀農學院的「讀書人」,從幼年時就表現出來的機敏好勇,在這個才從日本軍隊的暴力和謊言中走出來的青年身上,更顯旺盛。「會武功」的祖父和反抗日本人的「土匪」姑婆,似乎把反骨都隔代傳給了他。

從憑著血氣參加「二二八」,到「認識到國民黨的腐敗不代表中國」、「為了建設一個公平、平等的新中國」秘密入黨,陳桑踏上紅色理想的不悔路。

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共地下黨的「潛伏在台灣」是大肆抓捕的由頭;朝鮮戰爭爆發、冷戰格局下得到美國的庇護,是大肆殺戮的背景。國民黨檔案資料中,被捕叛變的「中共台灣省地下工作委員會「領導人蔡孝乾供認,當時發展的台籍地下黨員900多人,大陸來的人數不明確,但一共被抓的黨員約1300多人。而據台灣多年來官方公佈或民間調查(至今爭議)的數字,被抓的人達到9萬(或說13-15萬),被處死的約9000人(或說1萬)左右。退守台灣的國民黨再度「清共」,抓捕殺戮至於瘋狂──獅子的凶心裡都有兔子的怯弱,陳桑說,「他(國民黨)是太害怕了。」

對死難者,許多人是通過陳映真、藍博洲等人的小說如〈鈴鐺花〉、〈山路〉、〈趙南棟〉,《幌馬車之歌》,或者電影《悲情城市》得以瞭解的。那些為理想拋家捨子、義無反顧,甚至拒絕「感訓」從容赴死的革命者,從幾十年的壓抑歷史中浮出,其震撼和動人,可想而知。

陳桑說,「判死刑的人,許多人是像陳映真小說寫的,視死如歸。他們選擇了共產主義,知道是掉腦袋的事。但那時候,共產黨在台灣的力量薄弱,為了壯大,採取了比較寬的路線,凡是反對國民黨的,都爭取進來。所以有許多年輕人,有左傾或者同情共產黨的,還談不上對共產主義有多少認識,或多深的信仰。所以,在獄中,面對死亡的命運,不好受。」他停下來,「心有不甘啊。」

陳桑自己在誤以為被叫出去槍斃時(實際是轉移),走在獄中過道上,天靈蓋突突地跳,「才知道人的腦袋上面還有動脈」。

也因此,無論外省人張伯哲對周圍人的關懷撫慰、上刑場時的平靜從容,羅東鎮青年馮錦輝與難友告別時溫暖如常的手,還是那些心有不甘者的痛苦,都成為陳桑一生的精神印記。回憶獄中生活的時候,陳桑的講述常常急促而跳躍,提到一個個人名,一個個故事,如斷簡殘編卻驚心動魄。許多人如武俠小說人物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他所固執的,是想要為他看到的每一個生命的瞬間光華留下記錄。

再之後,他歎息復沉默,要講的是:「慷慨就義易,活下來難。」

第一次坐牢的十年,一方面,他看了太多逃亡、發神經、成為告密者的悲劇,一方面,他見證了許多被牽連或無辜被抓的台灣人,原不知共產主義為何物,卻在獄中走向「紅色祖國」。那些喊著口號赴死的人震動他們,「共產主義到底是什麼?」對這些人,名「新生訓導總隊」的綠島,的確是他們的新生之地、他們的「學校」。所以出獄後往來,他們互稱:「老同學」。

有知識的教沒上過學的,英語,代數,幾何,什麼都教。外省人教福佬人和客家人國語。思想上的學習則冒著風險,他們利用監獄「政治學習」課上的教材:投降的共產黨理論家葉青寫的《毛澤東思想批判》,「大段大段引用毛澤東的話」,簡直有「為匪宣傳」之嫌。他們略其批判而讀。有人甚至偷偷抄下來藏在牢房裡,幾十個人因此被安上「暴動」的名字槍斃。但仍有人冒生命危險做小抄,藏匿在廁所便池下的水泥地裡。伴隨這樣饑渴的學習熱情,還產生了「極左」和「修正主義」的派系。「極左派」攻擊較為知識份子型的,開展各種形式的獄中反抗,譬如多盛飯然後倒廁所裡,來消耗敵人的糧食,譬如用做「狗仔」(奸細)的方式「打入敵人內部」,等等。回憶牢房裡的「鬥爭」,陳桑歎惋:「極左」雖有熱情,但徒勞而已,甚至白白犧牲。「什麼都反抗」讓一整個牢房的難友受罰。十年間,母親路迢迢地來綠島兩次都不得接見,從此黯然不再來。有次,為了讓一個難友扮「狗仔」「打入敵人內部」,他們選出叫石滄柏的來做「被打報告的人」,結果石被隨之而來的審訊逼得「發了神經」。「是很勇敢啦!」陳桑不願對難友們批評,在那樣殘酷的處境中,反抗即使荒謬,也是種光亮。

 

2「共匪」的信息

 

「老同學」多未親炙過大陸,在獄中,除了共匪毛澤東的思想,還有共匪的戰俘,帶來「紅色祖國」的資訊。

1952年10月,國民黨襲擊莆田的南日島,俘虜八百多名解放軍,軍官全被處死,士兵被送到綠島,編入「第三大隊」,成了與台灣政治犯一起上訓導課的同學。陳桑印象深刻:他們很多人沒上過學,卻能認字,是在部隊學的;他們的軍官都死了,但在綠島,他們竟然摸清碉堡、機關槍的位置,策劃了搶奪補給船、逃回大陸或者上山打遊擊的「暴動」。颱風拖延了補給船,暴動失敗。曾經幫他們送報紙「國際版」的「老同學」也受到牽連,陳桑在內的一批「不老實」的政治犯趁機被整肅,與南日島戰俘一起押赴台北的軍法處。

時逢七月一日,「反正要死了」,南日島戰俘與台灣政治犯一起唱起了「五星紅旗的國歌」。

南日島俘虜最後都被槍決了。台灣政治犯們,因為其中一人的父親賣掉醫院的奔走營救,再次得免一死。「南日島的俘虜,大陸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事情。」

考古學家張光直1949年也曾入獄一年,他的自述《番薯人的故事》裡,記錄了與金門戰俘的兩次相遇。一段是在情報處監獄時,十來個解放軍戰俘,被允許與單獨關押的團長見面,一坐下來,他們討論的是「這一仗怎麼打輸的」,如同開戰後檢討會,連監獄的所長也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另一段更有意思,是送到內湖「感訓」後,聽到一個國民黨教官對金門戰俘的「指導課」:

 

教:(穿軍裝,二十出頭,可能已在軍校畢業)「你在這裡與原來的部隊有什麼不同?」

俘:(穿俘虜裝,二十上下。剃光頭,華北農村中的典型老實人的樣子):「不一樣!就像我走出走進營部的時候,還要給衛兵敬禮。看見了個官,又要敬禮。」

教:「這是非常重要的『禮』。軍隊裡沒有禮貌就沒有秩序。給衛兵敬禮是尊敬他的守衛的職務;給官長敬禮是尊敬他比我高的階級。這是從三千年前孔子的時候就傳下來的。」

俘:「我們那邊不敬禮,也照樣有秩序。看誰輪到站崗,點一個頭;我們沒有階級,照樣也有發命令的,有把命令接過來照做的。」

這特殊環境下兩岸接觸的吉光片羽,讓人聽來五味雜陳。1950年代的中國共產黨軍隊,透露如此清新昂揚的面貌。它不只是以暴力打破了舊世界。部隊是學校,除了識字,他們在具體的戰鬥中認識和實踐平等、秩序的新含義。這本是革命是的精神所在,也是建國後百廢待興的基礎。相應1950年代的台灣,如內湖的小軍官所言,偷渡於「三千年前孔子的時候就傳下來的」仁義禮智信中的等級與規訓,正在重新整合台灣的移民傳統和殖民地經驗,形成三十餘年戒嚴的基礎。那是高度有效的管控、是思想喑啞、消失了「左眼」的時代。但在獄中,疑似的共匪經過「訓導」,成了真正的共匪,恐怕是當政者怎麼也想不到的。

張光直在北京度過童年,日本佔領北京時,上學路上可見城外常常被八路軍扒開的鐵路;報攤上可買到偷運來的「解放區」的任何報刊。到台灣後就讀建國中學,又受到國文老師──大陸來的地下黨羅鐵鷹的影響,以左傾學生入獄。一年後張光直終於被父親張我軍輾轉保釋出獄,即報考台大考古人類學,走上研究「器物與古人」的學問之路。比他大兩歲的陳桑則繼續他的暗夜行路。白色恐怖施加於他們的,在未來,還要讓他們殊途同歸:在民族情感與社會主義信仰的問題上。

總之,在綠島這所學校,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們成了「老同學」,完成了社會主義的啟蒙,奠定了對「紅色祖國」的嚮往。獄中學習資源局限,也無從實踐。無需回避:作為台灣左翼思想的殘存繼承,這一血脈先天不足。但他們所走過的是煉獄,有逃亡,有瘋狂,有為「激進還是修正」勢不兩立,也有相濡以沫、拼死衛護的情誼。陳桑說,獄中每天24小時相對,彼此全無遮掩,相互太瞭解了。所以「老同學」的信仰中有無從撼動的情感。1988年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成立後,是以成為台灣統派最堅定的母體。

 

3土地改革與白色恐怖

 

2010年我跟隨藍博洲去苗栗探訪當年地下黨最後逃亡的山區。陳映真曾以此寫下報告文學〈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1992):客家青年曾梅蘭苦苦尋找1950年代以「二條一」處死的哥哥的屍骨,終於讓六張犁公墓與白色恐怖浮出淹埋的歷史。陳映真隨之探尋1950年代撲殺的左翼青年中「覺醒的農民」,為何農民中之最「誠懇、正直」的會投身革命,且「一旦覺醒,英勇異常」──這是土地改革幾十年後,當代人難以理解的。作家朱天心則以出獄的親人為原型寫下小說〈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地主出身而試圖解放自己的佃農的「寶將」,在小說中,只是一種因青春血氣導致的誤會,一場龍宮歸來猛然驚醒的悲情。

陳映真的報告文學,每讀之如文中所言:「即使嚎啕失聲,也不為失態」。但我們必得從這一情感重擊稍微抽離,來面對異議:那並不遙遠的歷史,卻已經要問「誰的記憶算數」。陳映真的敘述脈絡裡,台灣人的紅色理想在光復前後有其階級矛盾的土壤,也有短暫而具體的實踐。而朱天心對土改前鄉村社會的描寫,無疑更符合當代人的感覺:地主和佃農在各就其位的鄉村秩序中,大可能溫情脈脈。(這一想像分歧,與大陸社會近年來對土改歷史的翻案和爭議,頗有一比。)地主的良善與否自然可有別,但地主與佃農土地、生產關係上的根本衝突,卻不取決於地主的品格。朱天心在小說中盡其可能地對「寶將」和他的革命理想做同情與瞭解,已是人道主義話語面對歷史所能達到的進步。

在苗栗,望著茂密山林和幽谷,藍博洲說,1949年開始的土地改革,使得逃亡的地下黨漸漸不易得到農民的支持了。

當年在苗栗山區逃亡的蕭道應等人試圖「重建」省工委,他對同志說:國民黨土改可能讓我們失去農民的支持,但我們還是要鼓勵他們去減租、分土地。

「耕者有其田」的口號源遠流長,1920年代台灣農民組合運動不曾做到,日據後期覺醒的地主子弟,比如陳桑,比如朱天心筆下的「寶將」,也曾想把家裡的土地分給佃農。諷刺地是,自己革命做不到,關在牢裡,卻被敵人做到了。

從「三七五減租」到「耕者有其田」,農民逐漸轉化為自耕農,與地主的關係得到緩解,也為1960年代工業發展提供了自由移動的勞動力基礎。從只管種地到只管賺錢,一樣的是莫問政治。

這裡有個有意味的對照,中共在大陸發動土改時,不管是在抗戰和內戰期間以「打土豪、分田地」來獲得農民支持,還是建國初期新區土改的「群眾運動」,都極為重視這過程中鄉村結構的改變和「人的覺悟」。很多檔案和運動的觀察者,細膩地記錄了生產關係變化中人與人的關係變化、鄉村新政治形態的產生,比如「幹部」和「群眾」的關係,群眾的分化,暴力的問題等等。農民與政治的關係是被正向鼓勵的。1950年代,在台灣的國民黨則有意以共產黨土改中的暴力為反面教材,正當化「自上而下」、和平贖買的方式進行土改,而其作用,恰是去政治的。土改讓農民安分守己。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白色恐怖得以實行並令社會長期喑啞的「民意基礎」。

所以十幾年後「老同學」陸續出獄,無不感歎從「小牢」到「大牢」,體制監控與民間歧視的無所不在。1990年代以來,以「走出白色恐怖」為號召的出版物,從官方到民間,所在皆是。如何走出「白色恐怖」?恐怕並不依賴「從吞恨到感恩」的劫後餘生心態。對罪行的控訴或有時盡,深入個體意識肌理的恐怖,才更難走出。

 

三、陳桑的遺憾

 

第二次出獄後,在「民氣可用」的形勢下,丟失工黨這個陣地,是陳桑最感痛心之事。1970年代,他偷印禁書、與反對黨接觸乃至策反黃順興的行動,多是獨立、秘密進行,也不可能有什麼組織工作。到了他出獄後的1987年,《夏潮》、《人間》雜誌十幾年來凝聚的力量和影響,已有所積累,如果與社會民主派合作的工黨組黨成功,統左派將有一個真正的陣地,公開戰鬥的陣地。

「那個勢,過去了就沒有了。」陳桑詳細講了他認為的造成工黨分裂的多重因素,或許也會引起當事人或關心者不同角度的意見。若以20餘年來各自發展的經驗,重新檢討這個「失敗」,是否能提供一個左翼各方實踐重新合作的想像呢?無論如何,陳桑認為,這是他們該給後輩的交待。

比工黨的分裂更讓他揪心的,是「統」與「左」的分裂。陳桑認為,對改革開放後大陸社會性質的認識差異,是「統」與「左」分裂的原因。代表正義、平等、窮人過上好日子的社會主義理想,還在嗎?陳桑為此大量閱讀有關中國革命的歷史材料,思考現實,得出大陸是「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仍朝著社會主義革命的方面。而台灣戰後經濟和政治美國無遠弗屆的滲透,讓台灣一度成了新形態的美國殖民地。因而,統一亦立是足於反帝基礎上的民族主義。基於此,陳桑認為台灣社會的基本矛盾雖是階級矛盾,但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卻是統獨矛盾。因此陳桑的回憶錄有著貫穿始終的對話物件:關於獨立的論述,和漸行漸遠的(不願意統或消極於統的)左派。

但看起來,台灣左翼的光譜並不只是以統獨分,還有保釣左,毛派、學院左,運動左,道德左,假左,還有不願被歸派別的、進入台灣社會變革的具體面向的新一代實踐者……那麼如何對待不贊成或消極於統一的左派呢?除了對大陸社會主義性質之爭議,在其實踐領域內,還有怎樣值得聆聽的聲音?譬如對兩岸經貿往來模式圖利大資本的狀況,統左陣營內部亦有討論。如果說外因只能透過內因起作用,那麼只有為台灣的農業自主、合作化打下基礎,台灣與大陸一起往前走時,才有可持續性的進步,而不是只依靠大陸採購團或旅遊團,讓共同進步成了饋贈。何況,採購團若沒有站得穩的中間人,沒有篤實的生產者自己的組織──遠有台南學甲虱目魚、近有金鑽鳳梨的案例,「惠利」也是何其難。統與左的攜手空間,陳桑沒有多談,但我想他對後輩是抱著很大期待的。

剛剛退場的台灣「反服貿」,無疑有政黨政治與冷戰格局的遺留或內化,但從台灣的年輕人的表現看,民進黨和國民黨的政治手腕,其實已經越來越罩不住他們。被推入光環的幾個「學生領袖」有參加民進黨選舉活動的經驗,但在學運中,「領袖」一樣是被拿來晾曬、善意攻擊,並自我檢討的。作為一個大陸人,我想我不是「相信美國式的民主自由」而對台灣民主抱有什麼薔薇夢。學生的「宣言」許多還止於道德性,對服貿和自由主義貿易有深入思考的也未必占多數,但他們展現出的思考意識和努力,恐怕大大超過了他們只有被煽動的份兒的想像。時代的困境和問題,可能是最好的老師。

在大陸一面,「統獨」所係的民族情感,如今在兩岸交往的進程中扮演的角色,也在「與時俱進」。以商促統不再強調同文同種,「兄弟讓利」之說也留在了前朝相國的語錄裡,而新的國台辦主任從台灣「反服貿」得到的啟示是,「要全面瞭解台灣,瞭解台灣基層民眾的想法。」

有時,陳桑會說:我的一生是失敗的,沒能革命!也只能如此了。

陳桑的路,貫穿著一個想做真正的、不被奴役、勇敢的人,不為自己苟活的人的理想,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他堅定了統一和社會主義的信仰,心無旁騖走到今天,而兩岸的往來,一直在以種種新問題提出挑戰。有誰說,自日據時代以萌生以來,台灣左翼運動是一連串的挫敗史,看看20世紀的世界,又豈止是台灣左翼。後輩只能踏著前輩的挫敗往前走,如果對「失敗」的檢討能推動兩岸共同進步,我想,該是陳桑最樂見的。

 

回憶錄的整理,我也有幾點遺憾。首先是我不懂閩南語,陳桑用國語講述,先得經過他自己的一番翻譯。我的記錄又常需補足,這過程中一定失落了他的許多生動。這是我覺得遺憾和抱歉的。但我想,他的經驗僅只是最平白樸實的保留,都無損其價值。再一個遺憾是有關馮守娥老師,以及他們的兩個女兒一起經歷的,足可以另成一本書。為了陳桑回憶錄的主題集中,只能留待他日。

感謝陳桑和馮老師,帶我走過這一程,兩年多前所聞所談,在今日仍是我的動力和思考資源。感謝呂老師和傑哥成全我的學習,無論資料還是實地踏訪,他們都是堅強後盾。呂老師身兼主持、外聯和校對,最為辛苦。感謝博洲大哥把他多年訪談的資料、影像都複製給我;福裕大哥以他豐富的經濟學知識幫我瞭解許多背景。感謝夏潮的同仁的幫助,其實他們比我勝任整理工作。感謝陳桑的大學同學林淵源先生接受我魯莽的訪談。最後,還要謝謝俊憲載我去五甲尾和高雄踏訪討論。最後,很重要的,是李中、鈺淩、美編瑪俐、琪椿、敏逸為出版所做的統合工作,她們不只是「敬業」,也是珍惜這一台灣記憶,傾注了許多感情。因為她們,回憶錄才以這樣恰切的面貌問世。

整理後記我借用「暗夜行路」,這是陳桑曾經想給回憶錄的名字,來自志賀直哉的小說。或許是覺得小說裡孤獨的思想探索終究太文人氣?陳桑最後用了「無悔」。我覺得,兩個詞語合起來,是對他的人生最好的描述。

 

2014年4月13日

renjianpubli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一、

 

上世紀九O年代,台灣統派的一些年輕人,很希望五O年代的老政治犯(我們習稱老同學)寫回憶錄。那時候全台灣已經充斥著台獨派的歷史觀,我們希望老同學的回憶錄可以產生一些平衡作用。但老同學對我們的建議不予理會,他們認為,重要的是要做事,回憶過去沒有什麼用。況且,那時候台灣解除戒嚴令才不久,老同學也不知道過去的事能講到什麼程度,心裡有很多顧忌,當然更不願意講述以前的事。

當時我們著重說服的兩個對象,是林書楊先生和陳明忠先生。林先生尤其排斥寫回憶錄的想法,因此,直到他過世我們都不太了解他的一生。陳先生雖然比較願意談過去的事,但也只是在不同的場合偶然談上一段,他也沒有想寫回憶錄的念頭,

二○○八年,《思想》的主編錢永祥,要我和陳宜中聯合訪問陳先生。這篇訪問稿〈一個台灣人的左統之路〉登出來以後,很意外的被大陸很多網站轉載,大陸讀者反應說,他們對台灣歷史增加了另一種理解。

由於這個緣故,陳先生終於同意由他口述,讓我們整理出一部回憶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李娜,知道這件事以後,自告奮勇,表示願意承擔訪談錄音和整理、編輯的工作,不拿任何報酬。李娜和藍博洲、張俊傑,還有我,多有來往,比較了解台灣的統派,對台灣歷史也比較熟悉,為人熱情,所以我們都同意由她來承擔這一工作。應該說,這本書能夠完成,李娜是最大的功臣。

李娜完成錄音的逐字稿整理和編輯以後,我列印出來,交給陳先生修訂增補,我再根據陳先生的校稿加以整理。李娜的整理稿已經把陳先生所講述的事實做了一些歸并,而且劃分了章節。在這方面陳先生和我只做了小幅度的調整。我的主要工作是修訂文字,讓陳先生的意思表達得更明確,並且跟陳先生隨時連繫,確認一些事實。

我跟李娜講,陳先生普通話講得不太好,講話常有閩南話的習慣,造句、用詞比較質樸,整理時不要太過修飾,儘可能保持他的語氣,這樣比較生動。李娜完全按照這一原則整理,只有少數地方不太合乎閩南語的習慣。我跟陳先生一樣,講的普通話含有濃厚的閩南話味道,因此,凡是我認為不太合乎陳先生口吻的句子和用詞,我都改了。另外,陳先生個性比較急,講得比較快,前後句子常常不太連慣,我就增加一些句子,讓意思清楚。我的修改,陳先生至少看過三遍,他有時候也加以增改。應該說,全稿是在陳先生的仔細審訂下通過的。

回顧起來,自從李娜把逐字稿交給我以後,又經過了兩年多,因為我很忙,校訂工作拖得太久,這是應該跟陳先生和李娜致歉的,另外,稿子在《犇報》連載期間,把我的校訂稿列印出來,交由陳先生修訂,這種工作都是陳福裕負責的,他還和陳先生密切連繫,從陳先生處選用照片,編配在本書中。在最後的排印過程中,一切工作全部由人間出版社的蔡鈺淩小姐和夏潮聯合會的李中小姐統籌。最後,黃瑪琍小姐聽說是陳先生的書,立即允諾設計封面及版面,這都應該說明,並表示感謝。

 

二、

 

陳先生生於一九二九年,經歷了日本殖民統治的最後階段,台灣光復時十六歲,高中已經畢業,因此他主要的知識語言是日語。十八歲時遭逢二二八事件,並身涉其中,事變後不久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一九五○年被捕,一九六○年出獄。出獄後,經過艱苦的努力,成為台灣新興企業的重要管理人員。但他不改其志,始終關心祖國的前途,花費大量金錢從日本搜購資料,並與島內同志密切聯繫,導致他在一九七六年第二次被捕。國黨原本要藉著他的案件,把當時島內從事民主運動的重要人物一網打盡。陳先生備受各種苦刑,仍然堅貞不屈,讓國民黨找不到擴大逮捕的藉口。國民黨原本要判他死刑,由於海外人權組織和美國保釣運參加者的傾力援救,改判十五年徒刑,一九八七年因病保釋就醫。陳先生出獄時,島內台獨勢力已成氣候,不久民進黨組黨,戒嚴令解除。為了對抗以民進黨為代表的台獨勢力,陳先生又連絡同志,組織台灣地區政治受難者互助會、中國統一統聯盟、勞動黨等,是台灣公認的重要統左派領袖。

陳先生口述的一生經歷,主要圍繞著上述事件而展開,主要是以敘述為主。雖然偶有議論,但無法系統的呈現他的政治見解,因此他決定把〈一個台灣人的左統之路〉收入書中,以彌補這一缺憾。陳先生的一生,不但呈現了台灣近七十年歷史的一個側面,同時也屈折的反映了中國人的現代命運。因為現代的年輕人對這段歷史大都不太熟悉,我想藉著這個機會對本書中所涉及的歷史問題加以重點分析。我希望這本書將來能夠在大陸出版,因此,我把大陸的讀者都預想在內,涉及面比較廣,希望引起大陸讀者的關注和討論。

我的序言主要涉及三個問題:一、台灣人與日本殖民統治的關係,二、國民黨與台獨,三、中國一九四九年革命的後續發展問題。

大陸的一般人好像有一個傾向,認為台灣人對日本的殖民統治頗有好感,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其實這是最近一、二十年來台灣媒體給大陸讀者造成的印象,完全不合乎歷史實情。在一次簡短的訪談中(見本書附錄),陳先生一開始就說,改變他整個人生的思想和行為的,就是高雄中學的日本人對他的歧視。這並不是單獨的個案。陳先生的前輩,二二八事件後台北地區地下黨的領導人,後來被國民黨處死的郭琇琮,是另一個著名的例子。他出身於台北大地主之家,跟陳先生一樣,考上台北最好的高中,也因為飽受日本同學的欺壓而成為民族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只要熟悉日據末期的史料,以及當時台灣重要人物的傳記,就可以知道,光復後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台灣人普遍都有這種遭遇。

其次,台灣農民的處境,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遠比清朝惡劣得多,陳先生在書中已經談到了。只要稍微閱讀日據時代的台灣新文學作品,或者了解一下日據時代的台灣經濟發展,也會得到這樣的印象,這就是為什麼日據時期台灣最活躍的反日運動是由「農民組合」所發動的。而領導農民組合的知識分子,大半就是對日本人的歧視非常不滿的、受過比較好的教育的台灣人。這一股力量,是台灣左翼運動的核心,也是台灣光復和二二八事件後,台灣主流知識圈倒向共產黨,並且加入地下組織的主要推動力。

非左翼的民族主義者如林獻堂等大地主階級,也對日本的統治不滿。因為他們極少參政的機會,他們的經濟利益也嚴重受到日本企業的排擠。他們一心嚮往祖國,認為只要回到祖國懷抱,他們就可以成為台灣的主導力量,並且取得他們應有的經濟利益。因此,台灣光復,國民黨的接收官員和軍隊到達台灣時,受到極為熱烈的歡迎,這從當時的報紙都可以清楚的看得出來。

這種情勢,在國民黨來接收以後,逐漸的、完全的改變過來,國民黨的接收,幾乎一無是處,所以才會在不到兩年之內就激發了漫延全島的二二八事件。二二八事件後,台灣內部的左翼力量認清了國民黨的真面目,在來台的大陸進步知識分子的影響下,迅速倒向共產黨。他們之中最勇敢的、最有見識的,基本上都加入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當時國共內戰的局勢對共產黨越來越有利,他們認為台灣解放在即,不久的將來就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建設一個全新的中國。沒想到,不久韓戰爆發,美國開始保護殘存的國民黨政權,國民黨也在美國支持下,大力掃盪島內的親共份子,這就是大家習稱的白色恐佈。國民黨秉持「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幾乎肅清了島內所有的支持共產黨的人。這樣,最堅定的具有愛國主義思想的台灣人,不是被槍斃,就是被關押在綠島,還有一部份逃亡到大陸或海外,日據時代以來最堅定的抗日和民族主義力量,在台灣幾乎全部消失。

非左翼的地主階級(左翼之中的地主階級也不少,如郭琇琮、陳明忠都是)雖然對國民黨還是很不滿,但比起共產黨,他們還是勉強跟國民黨合作。但是,美國為了杜絕日本、南韓和台灣的左翼根源,強迫三個地區的政權進行土地改革。國民黨當然願意跟美國配合,因為這還可以藉機削弱台灣地主階級的勢力。國民黨表面上是用國家的資源跟台灣的地主階級購買土地,但實際上付給地主的地價根本不及原有的三分之一。台灣的地主階級從此對國民黨更為痛恨,地主階級的領袖林獻堂外逃日本,而且還支持在日本從事獨立運動的另一個地主廖文毅。所以陳先生才會說,台獨運動的根源是土地改革,這是從未有人說過的、深刻的論斷。

這樣,台灣內部原有的最堅強的、愛國的左翼傳統在台灣完全消失,而原來溫和抗日或者跟日本合作的地主階級,全部轉過來仇恨國民黨。前一種人的後代,在父親一輩被捕、被殺或者逃亡之後,在反共的宣傳體制下長大,無法了解歷史真相,又因為上一代的仇恨,當然也只會仇恨國民黨。而地主階級的後代,不管他們的經濟力量受到如何削弱,他們還是比較有機會受到教育,比較有機會到美國留學。他們上一代對國民黨的仇恨都遺留在他們身上,他們在海外又受到美國的煽動和支持,他們的台獨組織在一九七○年代大大的發展起來,並且在八○年代和島內的台獨勢力相結合,就成為目前台獨運動的主流。

在美國新興的台獨勢力,開始美化日本人的統治。就台灣一般民眾而言,他們親身經歷到日本和國民黨的統治,他們認為日本官吏比較清廉而有能力,而國民黨的官吏則是又貪汙又無能,他們逐漸忘卻日本統治的殘暴和壓榨,因為國民黨的殘酷絕不下於日本人,而國民黨的壓榨也和日本不相上下。所以,台獨派對於日本殖民統治的美化,很容易得到一般台灣民眾的呼應,這樣,整個歷史就被顛倒過來,積非成是。最重要的關鍵還在於,國民黨把最堅強的抗日的、愛國的島內勢力根除無餘,這也是八○年以後島內的統派力量一直很微弱,難以發揮影響的原因。

 

三、

 

國民黨為了維護自己的政權,殘酷的清除台灣最堅強的、抗日的愛國力量,這純粹是自私。但國民黨為了穩定台灣,發展台灣的經濟,不得不實行土地改革,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說他做錯了。沒有土地改革,就不可能有後來的經濟發展。台灣地主階級的後代對此念念不忘,也應該加以批評。

坦白說,這十多年來我對國民黨在台灣的功過比較能坦然的加以評價。國民黨在土地改革後,實行低學費的義務教育,又實行非常公正的聯考制度,讓許許多多的貧困的台灣農家子弟逐漸出頭,確實有很大的貢獻。另外,由於教育的普及,受過教育的台灣人基本上都會講普通話(台灣稱為國語)。普通話不但讓台灣的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還有原住民可以相互溝通,而且,在兩岸互通以後,還可以跟大陸一般民眾溝通,客觀上為統一立下了很好的基礎。雖然在推行普通話的過程中,國民黨曾短時期(一九五、六○年代之交)施行過禁止方言的過當政策,但總是功大於過。現在的台獨派,不管花多少力氣想把閩南話文字化(他們稱為台灣話文),都不能成功,反過來証明了國民黨推行普通話的貢獻。

一九七○年代以後,尤其在一九八七年解嚴以後,過去三十餘年台灣歷史的真相逐漸被曝露出來。面對台獨派及一般台灣民眾對國民黨罪行的控訴,國民黨的統治階層,以及他們的第二代很難反駁,再加上美國的暗中支持,國民黨也無法以法律來壓制台獨言論。這樣,政治上台灣就分成兩大陣營,即現在一般所謂的藍與綠。在國民黨長期統治之下,還是有不少台灣人跟國民黨合作,他們的利益和國民黨密不可分,同時,由於民進黨常常訴諸群眾運動,過分偏激,不少中立者寧可支持國民黨,現在藍、綠兩邊大致勢均力敵。

不過,藍軍也並不支持統一。國民黨的核心統治集團,是當年戰敗逃到台灣來的最頑固的反共人物,他們有很深的仇共情緒,並且把這種情緒遺留給他們的第二代。他們認為,雖然國民黨治台初期犯了重大錯誤,但台灣社會現代化的貢獻還是要歸功於國民黨,在國民黨統治之下,台灣民眾才能過上富裕與民主的生活 。因為仇共和自許的成就,即使面對台獨派極大的壓力,他們也不願跟共產黨合作,接受統一。就其實質而言,藍營基本上和綠營一樣,都很少具有民族主義的情懷。除了維持「中華民國」的正統性這一點之外,他們跟綠營的區別並不大。所以很弔詭的是,藍營雖然表面不講獨立,他們真正的心願是以「中華民國」這一塊招牌,把台灣獨立於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所以現在的國民黨也成為另一種意義的台獨派。可以說,國民黨長期和美國合作所進行的反共(後來還有反中)宣傳,造成了今天島內兩黨惡鬥、面對大陸又兩黨一致的怪異局面。

其實,這一切都是美國長期導演出來的。美國在韓戰之後,一方面用武力保護台灣,一方面支持台灣的經濟改革,又利用極優厚的留學條件,把大部份的台灣精英都吸引到美國去。事實上,現在的台灣統治集團(不論藍、綠),還有台灣大部份的企業家和高級知識份子,他們的後代(或其親屬)、甚至他們本人,不是擁有美國公民權,就是持有綠卡(馬英九的女兒就是美國籍)。這樣的集團既控制了台灣,又和美國具有利益上的種種瓜葛。在這同時,又有美國的盟友日本助上一臂之力。因為,做為台獨核心的地主階級的後代,基本上都親日,在他們的影響下,「哈日」之風盛行。台獨派甚至把當年日本人斥罵台灣人的「支那」和「清國奴」,轉而用到現在的中國人身上,可謂荒謬絕倫。可以說台灣長期在美國和日本的影響下,已經自視為亞洲的「文明國家」。台灣人實際上抄襲了日本人的「脫亞入歐」論,不但瞧不起中國人,也瞧不起東南亞國家。

現在大陸有少數人有一種想法,認為讓台灣長期維持現狀,對大陸的政治改革會產生積極的作用,這是不了解台灣問題的本質。因為,台灣問題是美國和日本採聯合行動,刻意干涉中國內政的最後殘餘。台灣問題不解決,就是中國百餘年來被侵略的歷史還沒有結束。我們應該站在民族大義的立場來看待台灣問題,不應該對台灣的所謂民主抱有幻想。最近民進黨煽動無知的學生包圍總統府和立法院,表現出一種無可理喻的反中情緒,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陳先生接受新民主主義革命、加入地下黨時,只有十八歲。那時候的他,對社會主義的理論、社會主義的革命的認識都不是很深刻。一九六○年他第一次出獄時是三十一歲,此後十六年,他想盡辦法偷讀日文資料,以求了解新中國的局勢。一九七六年第二次被捕,不久文革結束,這時,他也許才開始真正的「探索」。他說,文革結束之後台灣對文革的報導,讓他非常痛苦,他不知道中國革命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他不得不為自己犧牲一輩子所追求的事業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他會覺得自己白活了。

一九八七年陳先生第二次出獄,他開始閱讀大量的日本左派書籍,企圖深入了解中國革命的歷程、文革發生的背景,以及改革開放後中國如何發展的問題。他已經把他的探索過程和看法寫成了《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本書,主要的觀點在本書中也略有提起。

陳先生探索的結論大略如下。他認為,中國革命的第一步是「新民主主義」,集合全民(或者說四個階級)的力量與意志,發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全力現代化。這一階段還不是社會主義,而是朝向社會主義的第一步。這個說法,意思和鄧小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相近。又說,劉少奇是了解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的,「新民主主義」和新經濟政策有類似之處,「新民主主義」的形成,劉少奇貢獻很大。新中國建立以後,事實上,「毛澤東個人」走的就是一條「違反」新民主主義這一「毛澤東思想」的路,所以才會產生「反右」和「文革」那種大錯誤(亦即,毛澤東不遵守「毛澤東思想」)。總之,陳先生最後肯定了自己年輕時選擇的「新民主主義」,而且,把這一主義思考得更加清晰。

陳先生認為,毛澤東本人的思想則是一種「備戰體制」,是在面對美國和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隨時威脅時的「應時之需」,毛澤東錯把「應時之需」當作正確的思想了。陳先生是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的堅決的擁護者。陳先生又認為,中國現在的政治體制並沒有違反社會主義的精神,還在朝著社會主義的方向前進。至於什麼時候達到社會主義,他是無法知道的。他能夠看到自己祖國的強大,看到統一有望,也看到中國有實力制衡西方,特別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的掠奪政策,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是一個「後生」的觀察者,不像陳先生具有「參與者」的身份。我也像陳先生一樣,認為「後進」的中國的所謂「革命」,第一個任務就是以「集體」的力量全力搞現代化,以達到「脫貧」和「抵抗帝國主義」這雙重任務。但是,我比較相信毛澤東思想具有「複雜性」,並不純粹是「備戰體制」。

不論我跟陳先生在這方面的想法有什麼不同,但我們都了解到,革命的道路是非常艱難的、前無所承的。在五○年代,主管經濟的陳雲和主管農業的鄧子恢常和毛澤東「吵架」,因為他們不能接受毛澤東在經濟上和農業上的一些看法。陳雲常常退出第一線,表示他不想執行毛澤東政策,而鄧子恢幾次跟毛澤東唱反調後,終於被「掛」起來,無所事事。梁潄溟所以跟毛澤東大吵,也是為了農業政策。這些,都可以說明,建國以後,路子應該怎麼走,黨內、外有許多不同看法。大躍進失敗以前,大致是毛主導,大躍進失敗以後,變成劉少奇主導。文革又是毛主導,文革結束鄧小平主導。應該說,中國的情勢太複雜,內部問題很難理得清。經過文革的慘痛教訓,鄧小平才能抓穩方向(八九年還是差一點出軌、翻車)。我推想,鄧是以劉為主的一種「綜合」,正反合的「合」,而不是純粹的劉少奇路線。但這只是「推論」,目前還無法證實。

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都犯過錯誤,而且一些錯誤還不小,應該批評。但如果說,這一切錯誤都是可以避免的,因此共產黨的所作所為主要的應該加以否定,那未免把中國這個龐大而古老的國家的「重建」之路看得太簡單了。鄧小平主導以後,還不到三十年,大家都覺得好像走對了,不免鬆一口大氣,歌頌鄧的英明。我認為,這也是把問題看簡單了,鄧是毛、劉、周的繼承人,他不可能不從他們身上學到一點東西,因此,鄧也不是純粹的鄧個人。對於歷史,我覺得應該這樣理解(鄧應該也從亞洲四小龍的發展看到一點東西,當然這是隨他的意思決定去取的)。

我覺得,大陸內部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很多知識分子不了解中國革命在「反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或者「反資本主義全球體系」中的意義。在中國崛起之前,西歐、北美、日本這些「列強」,都曾經侵略外國,強佔殖民地(甚至可以包括蘇聯在二次戰後對東歐國家的宰制),而中國從來就沒有過。到目前為止,中國是唯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的現代化經濟國家。

現在大家說,「中國是世界的工廠」,俄羅斯的一份週刊說,「世界超過一半的照相機,30%的空調和電視,25%的洗衣機,20%的冰箱都是由中國生產。」前幾年大陸南方鬧雪災,交通癱瘓,物資不能輸出,據說美國的日常用品因此漲了一、兩成。我說這話,不是在誇耀中國的成就,而是想說,中國的經濟改變了「全球體系」。

在中國的經濟還不能對「全球體系」造成明顯影響時,西方、日本都已憂心忡忡,擔心中國的崛起會「為禍世界」。即使到了現在,如果美國不是陷入一連串的泥淖之中,你能想像美國願意坐視中國崛起嗎?美國不是不想做,而是沒有能力去做。

如果中國因素的加入,使得「全球體系」陷入不平衡狀況,如一次大戰前,德國的崛起讓英、法寢食難安,那「全球體系」就只有靠「先進國家」為了「扼阻」新因素的「侵入」而發起戰爭來解決了,兩次世界大戰都是這樣發生的。事實上,上世紀九○年代美國並不是不想「教訓」中國,只是它沒有能力罷了。美國和日本搞軍事聯盟,說如果「周邊有事」,他們要如何如何,意思不是夠明顯了嗎?

如果中國經濟的崛起,能夠讓「全球體系」產生良性的調整,從而對「全人類」的發展有利,那就是全人類的大幸。如果因中國的崛起,而讓全世界經濟產生不平衡,從而引發另一波的「列強大戰」,那人類大概就要完蛋了。現在美國經濟不景氣,情況似乎頗為嚴重;如果美國經濟一下子崩潰,你能想像這個「全球體系」能不「暫時」瓦解嗎?這樣豈不也要「天下大亂」?應該說,中國一再宣稱「不稱霸」,宣稱要「和諧」,就是希望避免這樣一次大震盪。我覺得,這個時候重新來思考馬克思對於資本主義邏輯的分析,就更有意義了。我是一個中國民族主義者,但我從來就希望,中國崛起只是一種「自救」,而不是產生另一個「美國」或「英國」或「日本」或「德國」,或一種難以形容的資本主義「怪物」。我覺得這樣的思考也可以算是一種讓「全球體系」「走向社會主義」的思考。

從馬克思的原始立場來解釋社會主義,這個社會主義只可能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全球範圍全面展開時,才可能實現。因為,只有全人類有豐裕的物質生產,才可能想像馬克思所構想的那個人人富足、人人自由的物質與心靈雙方面得到完滿實現的社會。一次大戰以後,西方資本主義體制第一次碰到全面危機時,許許多多的左派革命志士認為,全球革命的時代已經來臨,最終證明是一種幻覺。

這一次「不合乎「馬克思原始構想的「世界革命」,以蘇共的革命開其端,以中共的革命達到高潮,以二次戰後許多「後進國」的共黨革命延續下去。現在已經可以了解,這還不是「社會主義革命」,而是「後進國」以集體的力量來實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現代化工程,這一工程可以把「後進國」絕大部份受苦受難的人從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侵略與剝削之下解救出來。這一革命的犧牲相當慘重,但相對而言,二次戰後那些走「西方現代化」路線的「後進」國家,犧牲也一樣慘重。姑且不論這兩條路誰是誰非,「後進國」都被迫走進資本主義國家逼他們非走不可的道路。走第一條道路而唯一獲得成功的是中國,走這二條道路很可能將要成功的,大家都看好印度。中國的成功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具有雙重意義。第一,它的崛起好像還不致於導至德國、日本崛起以後的那種資本「帝國大戰」。第二,到現在為止,中國經濟也還不是經典意義下的「資本主義」」它還保留了相當比例的公有制、也沒有全面市場化_,因此可以希望它對其他「後進國」產生啟導作用,讓它們不必完全照「西方道路」走。

中國的崛起距離全球範圍的現代化還很遙遠。拉丁美洲、非洲、伊斯蘭世界、東南亞,這些地區目前都還在發展。我們不知道西方(尤其是美國)和伊斯世界的衝突如何能解決,也不知道拉丁美洲最終是否可以從美國資本主義的桎梏之下解放出來。但是,無疑的,現在可以用更清醒的眼光,用馬克思的方法,好好的審視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未來。只是,我們很難期待,二十一世紀會出現另一個馬克思。

在這種情形下,每個地區、每個民族都只能以自救、自保為先。達到第一步以後,如果能對周邊地區產生影響,促使它們良性發展,而且不對周邊地區產生明顯的經濟「剝削」,我相信,這樣的國家就要比以前的英、法,二次戰後的美、日好太多了。並且,第三,如果它還能進一步制衡愈來愈黷武化的美國,讓美國不敢太囂張,那它對世界和平無疑是有貢獻的。我認為,中國是現在世界上唯一有力量達到這三重任務的國家。

我跟一些大陸朋友談過我的看法。有些人認為中國本身的問題多如牛毛,我這樣想,未免太不切實際。我逐漸了解,這種人大多羡慕美國模式,認為中國距離美國模式還太遙遠。但讓我高興的是,像我這種思想傾向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他們的影響也在逐漸增加。我相信,這種思想傾向,在未來的一、二十年之內,會成為大陸思想的主流。

 

 

我跟陳先生來往二十餘年,用客觀的眼光來看,他一輩子的經歷讓我非常感興趣。他出身於大地主之家,從小不愁吃穿。生性聰明,居然從偏僻的鄉下小學,考上台灣南部最優秀的高雄中學,然後又以第一名考上台中農業專門學校的農化系,最後還是以第一名畢業。以這樣的背景,在台灣剛光復的歷史條件下,他可以從政,就像他的好朋友林淵源那樣,很容易成為地方派系領袖,甚至可以選上縣長。他也可以從商,在台灣現代化的過程中,不難成為富裕的企業家。他也可以走學術道路,如果光復後他到日本留學,應該有機會成為名牌大學的教授,但是,這些路他都不走。在高雄中學的時候,因為日本人的歧視與欺壓,就走上反抗之途;光復後,因為國民黨接收的劣政和二二八事件,就走上革命的道路,因此歷經艱險,九死一生,從不後悔。從我們光復後接受國民黨教育的人的眼光來看,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陳先生現在的生活非常簡單,如果沒事在家,一天就買兩個便當,中餐和太太共吃一個,晚餐再吃另一個。他全心全力為他的工作奔忙,此外,沒有其他的需求,我沒有看過人生目標這麼明確、行動這麼果決、意志這麼堅定的人。一個人,十八歲就決定加入革命組織,到現在已經八十五歲了,還不想休息。看到這樣的陳先生,再想起五○年代就已犧牲的郭琇琮、吳思漢、許強、鍾浩東等人,就會覺得,他們那一代人真了不起。

我跟陳先生相處,最大的收獲是:鮮明的意識到,小知識分子那種患得患失、怨天尤人的壞習氣。有一次,在他面前,我對某件事情大發牢騷,他非常不解的看著我說,這有什麼呢?讓我很不好意思。應該說,這十年來,我的目標越來越單純,行動越來越堅定,牢騷越來越少,他的無形的影響是很關鍵的。我很高興,他的回憶錄的出版我有機會稍盡棉薄之力,我也希望,藉由這本回憶錄可以讓人們回想起五○年代為了全中國和全人類的前途而犧牲的那一代台灣菁英。



                                                  201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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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悔立體-300dpi  

 

人間網路書店:http://www.pcstore.com.tw/renjian/M17407275.htm

 

 

[關於本書] 

「我的回憶有意義嗎?」

八十五歲的陳明忠先生不會標榜功績,不會在意一己得失,更不會「悠然抒懷」,回憶,依然是為了現實的鬥爭──

是什麼樣的經歷,什麼樣的信仰,讓他走得這麼堅定?這麼身無所求、心無旁騖?

                                                           ── 李娜

 

這條革命的道路是我自己選的,而選擇這條路就是隨時準備要殺頭,我一開始就有這種覺悟。人類追求理想的過程當然是漫長的,不可能在你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你追求的目標已經達到。每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盡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可以了。經過長期的思考,我知道,不可以寄望於革命馬上成功,或者革命過程永遠不會出差錯,如果這樣想,就會否定歷史上所有革命的價值。人類當然最好不要用革命手段來改變社會,但有時候就是不得不選擇革命,這是沒有辦法的。我恰好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只能選擇革命。我只能說,我生在一個不好的時代,但我認為,我的選擇沒有錯。

 

 

 

[作者簡介]

 

李娜

 

河南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從事台灣文學研究。近年來關注台灣原住民文學與文化,參與《百年排灣》、《流浪之歌》等原住民音樂專輯工作,著有《林班歌 部落誌》(人間出版社,2013)。

 

呂正惠

 

1948年生,台灣嘉義人。台灣大學中文系學士、碩士,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在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淡江大學中文系任教,重慶大學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專研古典詩詞與現代小說,著有:《杜甫與六朝詩人》、《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小說與社會》、《戰後台灣文學經驗》、《殖民地的傷痕》、《台灣文學研究自省錄》等書。

 

 

 

[目錄]

 

序── 呂正惠                     

 

陳明忠回憶錄                     

 01家族與童年                    

 02從高雄中學到學生兵            

 03從光復到二二八                 

04二二八事件前後                 

05從加入地下黨到被捕              

06從被捕到判刑                    

 07在綠島                          

 08在新店軍人監獄                

 09我的一九六○年代               

 10第二次被捕                   

 11刑求逼供                        

 12死裏逃生                        

 13第二次十年牢獄                 

 14第二次出獄之後(一九八七年至今)   

 一個台灣人的左統之路──陳宜中、呂正惠訪談  

 統一是大形勢,誰也擋不住──呂正惠採訪      

 暗夜行路(代整理後記)──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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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難意識、災難記憶與庶民歷史〉 鍾秀梅(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2008年八八風災,讓許多社會關係重新連結起來。各種性質的能動者,包括社會團體、官方機構與在地居民,都有機或機械地組織串連,面對立即的受災居民照護或社區物理性的安置(包括重建地點的選擇、工作安排、災後心理輔導等)。我們則是選擇用影像與文字介入這一悲劇。

 

一如1999年九二一地震的心情一樣,2008年8月8日承受三天的極端氣候影響,止不住的暴雨沖走、掩埋了六龜、衫林一代的房舍、居民。我祖居美濃,鄰近重災區,總覺得需要做一點事情。正好也處於焦慮狀態的丘延亮老師聯繫上我,在前輩丘如華小姐安排下,獲得法鼓山慈善基金會的支持,我組織了成功大學的研究生,由卉君領隊,展開對六龜新開地區二十四位風災受難者的紀錄與學習。

 

為何稱為學習?那段期間,受限於教職,我與研究生只能在整個學期內,分幾次進入災區,並非在地蹲點,於是居第一線工作的卉君與文吉成為主力,我與研究生聽命於他們的「號令」:我們一起傾聽了失去至親家屬的故事、跟著他(她)們回到雲林的祖居地、陪著他(她)們做百日祭典、探問他(她)們在哪裡生活等等。透過半年的學習,深刻認識到這些堅毅勞苦的邊緣群體的生命韌力,也衝擊著我在學院的教學工作。這五年來,我在課堂陸續開了「災難文學」、「災難與集體記憶」等課程,即是五年前這趟「生命旅程」的啟發。

 

災難的歷史有自然、人為或複合型災難,如日本三一一地震引發海嘯核災就是複合型災難的典型;人為災難若逢上自然天災會更加難以收拾,譬如1942年河南大飢荒就是慘酷的人為戰爭加上水患天災的來臨,絕望的人民被迫四處逃亡流竄。即使是ㄧ般的自然災難,雖源自人力無可逆轉的自然因素,但是極端氣候的衍生與工業化社會大量使用石化能源而引發的溫室氣體效應恐怕也不無關係。

 

八八的辛風苦雨橫掃以貧困農民和原住民居多的山區,災上加災,庶民的艱辛苦楚誰能理解?本書的出版,就是要呈現災難的庶民史,讓大眾學習這群了不起的人民面對災難時如何產生智慧,勇敢面對困局,從而讓我們透過這些紀錄,建立較為深刻的災難意識。

 

本書作者張卉君是我的學生,她聰慧明亮,又有特殊的執著和韌性,這本災區紀事是她在第一線蹲點的工作成果。攝影者李文吉則是我的同志與摯友,我在二十出頭就跟著他探訪菲律賓尼格洛斯島上的政治難民。他的報導文學與攝影作品,為台灣留下寶貴的文化資產,可惜英年早逝。感謝人間出版社慷慨答應出版此書,也許這也是紀念文吉的一種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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